酈波,知名文化學者、南京師范大學教授,央視《百家講壇》主講嘉賓之一,與蒙曼、康震等專家學者參加央視《詩詞大會》《詩意中國》等節(jié)目,在傳統(tǒng)文化、詩詞等方面研究頗深。
君住長江中,我住長江尾,日日思君終見君,共飲一江水。——酈波
5月10日,“炎帝文化、曾隨文化與長江文明”高端對話在武漢舉辦,邀請南京師范大學教授酈波等做客對話室,闡述炎帝文化、曾隨文化與長江文明的關系,暢敘長江文明的溯源研究和傳播展示。現將酈波教授主旨演講主要觀點摘錄如下,以饗讀者。
我與隨州有“兩緣”
說起隨州,與我還蠻有緣分。
今年4月17日,隨州曾侯乙編鐘成功入選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的《世界記憶名錄》。那一天我也看到報道,巧的是我的生日就是4月17日。我來自南京一個叫“隨園”的地方,“隨園”的隨就是“隨州”的“隨”,這是袁枚寫下《隨園食單》和《隨園詩話》的地方,也是曹雪芹他們家最早的園子所在,所以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。這是第一“緣”。
第二“緣”與我姓“酈”有關。“酈”這個姓源自炎帝的女兒彤魚氏。黃帝有四妃,其中娶了炎帝的女兒彤魚氏。彤魚氏生了兩個兒子,老大叫“揮”,就是發(fā)明弓箭的人。最早《周禮》記載,“弓長”職務就來自于“揮”,“張”姓就是來自于“揮”。老二叫夷彭,夷彭就是“酈”姓的祖先。夷彭傳七世,傳到“涓”,就是幫大禹治水的那個人,幫助他治水成功的人。最早在《廣雅》注“酈”,用的是厲山的“厲”。巧的是炎帝生于(隨州)厲山,所以古時有很多人搞不清楚“厲”與“酈”這兩個字。
很多詩人與隨州有淵源
隨州的歷史文化,我個人是非常喜歡的。因為我研究詩詞,很多詩人都和隨州息息相關。王勃說“慕宗愨之長風”,隨州有個“宗愨巷”。李白說“長風破浪會有時”,就是宗愨說的“愿乘長風破萬里浪”,李白化用了這個典故。李白住在安陸,去襄陽找孟浩然,來來往往都要經過隨州。在隨州,李白結識了他人生中一個知己,一個著名的道士叫元丹丘。“岑夫子,丹丘生,將進酒杯莫停”,就是這個元丹丘。元丹丘的老師紫陽真人,就在隨州,所以他經常去隨州,寫隨州的詩也很多,隨州(算得上)是李白最得意的地方。
后來有個人叫“劉隨州”,就是劉長卿,他在隨州做刺史,主要創(chuàng)作成就的一段時期就在隨州。還有一個重要里程碑式的人物叫溫庭筠,他是個劃時代的人物,他的詩和詞都是花間詞派,在詞上他是一個鼻祖,也是文人詞的一個鼻祖。我們最熟悉的當然是他的《商山早行》,“雞聲茅店月,人跡板橋霜”,比馬致遠的《天凈沙·秋思》意境還要高。十個漢字,沒有一個動詞,古來公認在名詞性的漢語使用上達到極致。他經過商山的時候,要去哪呢?他去任隨縣尉,就是到隨州任公安局局長,這就是溫庭筠的人生經歷。
當然更不用說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,根據他的詩的表現,也應該經過隨州這一帶。還有一個重要人物,就是歐陽修。歐陽修一輩子除了在汴京生活之外,最長的時間就在隨州。他父親去世之后,就投奔他的叔父歐陽曄,歐陽曄在隨州做推官。我們熟悉的歐陽修母親“畫荻學書”,教他識字,(當時)用的哪個地方的蘆荻?在哪個地方的泥灘上畫的字?就在隨州。
隋文帝楊堅,22歲即赴隨任隨州刺史,所以說隨州是龍興之地。隋朝就來自隨,一般文史界說,隋文帝厭“隨”(有)相從之意,把“隨”改為“隋”,其實這是想當然。因為隨州的“隨”和隋朝的“隋”在古代最早就屬于異體字,它就是相同的。
制耒耜開啟了農業(yè)文明的技術革命
?關于三皇五帝的傳說,在中國史料典籍里有各種各樣的說法。當然,較為主流的就是:三皇是伏羲氏、神農氏、軒轅氏。
伏羲氏對中國文化最重大的貢獻,是伏羲演卦、河圖洛書等,特別是他提供了哲學的終極源頭。到了黃帝和炎帝時期,他們分別有什么貢獻呢?
第一,黃帝的貢獻是通過戰(zhàn)爭融合了炎帝部落。第二,黃帝制衣裳,衣是上衣,裳是下裳。《左傳》里明確說,“有服章之美,故曰華;有禮儀之大,故曰夏”,服裝代表禮儀制度的一個外在的形式。第三,黃帝(開創(chuàng))嫁娶,就是婚姻制度。當然,還有制舟車、制琴瑟等等。“錦瑟無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華年”“目送歸鴻,手揮五弦”,最早的琴是五弦,我們知道到了周代,文王、武王各添一弦才有七弦琴。所以,琴瑟、舟車、衣裳、嫁娶,這都在干什么?這都在分陰陽,分陰陽以定秩序。
《道德經》里明確說,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天下萬物。那么“一”到底是什么呢?對于華夏文明來講,最重要的“一”到底是什么?“一”就是(來自)炎帝的功勞。炎帝神農在嘗百草的過程中識別了五谷,就是南方稻作文明和北方旱作文明的一個區(qū)別。在五谷識別的過程中,炎帝神農把野生的五谷進行馴化。考古發(fā)現,南方稻作文明有人類馴化的遺跡。按照5000年文明史來講,先有北方的旱作農業(yè)文明,但通過考古,南方的稻作文明不晚于北方的旱作文明。
炎帝神農教百姓馴化了五谷,開始種植五谷。在植五谷的過程中,炎帝神農“斫木為耜,揉木為耒”,開始制耒耜,這一步非常關鍵,這是最早在農業(yè)文明上開啟技術革新的步驟。在此之前,我們處于刀耕火種的時代。刀耕火種就是完成地表上肥力的一種工作,就是把地表的植物用石刀把它砍碎,然后再放一把火一燒就不管它了,然后就開始撒種子。我們知道土地的真正肥力不在地表,而在土壤中。我們今天包括使用化肥都是要改變土壤中的一些結構。
對于農業(yè)文明來講,怎么把這個土地給翻出來,這件事是非常不容易的。古人本能是用棍子戳,這是很難的,尖棍子也不行。所以耒和耜是什么?耒就是最早的鏟子,我們的鐵鍬,以前勞動的都是鍬。耒是尖頭的,把它燒彎,就可以深插入土地,叫破土。然后用耜再進行翻土,就可以把土壤內部的肥力給發(fā)揮出來。因為有了耒耜,后來才有了犁耕之法、壟耕之法。再就是馴化了黃牛、水牛,作為一個拉動鐵犁前行的動物,它必須力量非常大,小型動物不行,第二就是要求它溫順。所以牛對于農耕文明來講,是第一生產力。
中國農業(yè)文明達到人類農業(yè)文明的天花板
從人類文明誕生到今天,主體的文明發(fā)展階段是農業(yè)文明。在農業(yè)文明時期,農業(yè)文明的天花板在哪里呢?毫無疑問是在中國。
回頭看人類文明歷史,我國除了進行了農業(yè)文明的技術革命,發(fā)明了耒耜,馴化了耕牛,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興修水利。全人類除中國之外,修建的所有的水利工程,在農業(yè)文明時期加起來都不如中國的一半。中國的水利工程,在人類歷史上無出其右,從數量總量來看,全世界加起來都沒法和中國比。
有了耒耜的農耕技術,有了耕牛特殊的畜力,有了水利技術,有了壟耕之法,中國的農業(yè)文明就達到了人類農業(yè)文明時期的一個天花板。這個天花板高到什么地步?農業(yè)史學家有一個數據,在我們秦漢時期尤其是漢代,我們一畝地投入產出比是多少呢?比如說20斤的種子,一畝地在漢代就可以產到240斤的糧食,到了唐宋的時候,可以產到將近400斤。在歐洲,工業(yè)革命之前,他們已經學習了我們的鐵犁之法、壟耕之法,一畝地30斤的種子只能收獲60斤的糧食,用了三圃之法之后達到90斤。
在農業(yè)文明時期,農業(yè)的收成決定了什么?決定了整個社會生產力以及社會生存方式的發(fā)展。因為有了大量的農業(yè)收成,就可以養(yǎng)活更多的手工業(yè)工人,以物換物的交易,群居生活也就出現了,炎帝神農八大功績之一就是日中為市。黃帝分陰陽的前提必須有一個“一”,這個“一”的前提是保證種族的延續(xù),以及為族群的發(fā)展提供充分的物質積累、物質空間,這就是炎帝開創(chuàng)農耕文明的貢獻。
隨棗走廊成就曾侯乙編鐘巔峰之作
在中國,青銅器有兩大作用,一為納,二為樂,都是為祭祀服務的。大量的青銅器,我們說的鼎、彝、簋等,在祭祀的過程中完成與部落神明的溝通,和祖先的溝通,以樂鄉(xiāng)民,產生共鳴。詩歌怎么產生的?《尚書》明確說“詩言志,歌以詠”,達到一個精神上的共鳴和共振。
為什么隨州的青銅器很發(fā)達?因為中原文明的青銅王朝所需要的青銅的礦石原料,銅、錫、鉛等都要走隨棗走廊這條通道。在這個過程中,隨州作為青銅重要的中轉站,集聚了大量的礦產資源、大量的技術工人,才有了曾侯乙編鐘的青銅巔峰之作。曾侯乙編鐘被譽為“世界第八大奇跡”,其偉大之處體現在鑄造工藝、音樂科技與禮樂文化等多個層面,堪稱科技與文明共生的典范。
生產協(xié)作型文明成為華夏文明發(fā)展的主線
“隨”字是什么意思?《說文解字》說:“隨者,從也”,就是跟從的意思。后面的那個人要跟從前面的那個人的節(jié)奏,這樣的話叫作“從”,大家要在同樣的頻率上行進。
從這個字,我們可以揭示炎帝農耕文明的奧秘。就人類文明所處的地域概念來看,只有東亞大陸提供了農業(yè)文明獨一無二的地理空間。歐洲大陸大山大河大多是南北向,南北向因為緯度不同,農業(yè)文明所需要的溫度、濕度、土壤的硬度都是不一樣的。在中國,東西走向的大江大河,上游下游都處在同樣的溫度、濕度,甚至土壤的硬度結構都相同,帶來農業(yè)生產的條件大致相同。長期來看,戰(zhàn)爭的投入產出比就遠不如協(xié)作的投入產出。西方尤其歐洲的文明交融主要通過戰(zhàn)爭完成的,華夏文明不一樣,華夏文明本質叫生產協(xié)作型文明,由炎帝開始的生產協(xié)作型文明成為華夏文明發(fā)展的一條主線。
生產協(xié)作型文明最大的特點是什么呢?生產協(xié)作型文明會產生強大的同化作用。從農業(yè)文明到游牧文明南下,不論是元還是清,包括北魏孝文帝,通過文化的交融而相互適應,形成了現在大一統(tǒng)的華夏。大一統(tǒng)的華夏從炎黃時期就已經扎下了根基,就是生產協(xié)作型文明強大的同化作用。今天,生產協(xié)作型文明這種文明邏輯在世界大市場、全球一體化的環(huán)境下徹底蘇醒了,擁抱人類命運共同體。這種文明一定會給整個人類帶來共贏的結果,這就是我們的信心,我們的文明特質。我覺得能擔負起人類發(fā)展和人類文明發(fā)展的重擔,在世界新的存量博弈趨勢下,只有東方文明。
我們沿著炎帝神農氏農業(yè)文明的這條主線,說到曾國、隋朝,再到今天全球一體化,生產協(xié)作型文明的共贏思維必將有利于天下,永利于人類文明。這就是神農文化包括長江文明在整個文明發(fā)展史上重要的地位所在。
在第二個百年,在我們重新踏上星辰與大海征程的時刻,只有堅定文化自信,才能鑄就我們的精神偉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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